Wednesday, January 1, 2014

牛津生活雜記

來到英國已經快兩年了。
我的高中同學們每年都會出版一本班刊,在年底同學會的時候發給大家。前陣子今年的總編輯跟我邀稿,要我聊聊英國生活。我把投稿內容轉錄於此,以茲紀念。

----
牛津是個容易看到彩虹的城市。瞬息萬變的天空,有著英國特有的牛脾氣,忽晴忽雨的,在初夏的傍晚,常常一陣烏雲密布就下起了大雨,雨有時在太陽下山前便硬生生地停住,漆黑的天空突然間破了個大洞,金黃的陽光湧進來,灑在東邊還未消失的雨滴上,折射出一道明亮的彩虹,配上濃黑的雲和萬靈學院高聳的尖塔,那是一種連我這樣的凡夫俗子也能感受到的神聖卻又帶點年輕氣息的美。牛津是個現代與古典交接的城市,是個光與影互相嘻戲的城市。在 2012 年的三月,我和老婆帶著兩大箱行裏,搬進了這個城市。

我在2011的暑假在美國拿到了神經生物學的博士學位。到英國做博士後的決定並不是每個人都贊成,畢竟生物界還是以美國馬首是瞻,當時所在的 Janelia Farm 是美國最有錢的機構之一,又自詡為神經科學的重要中心,博士班的老闆也極力勸我留下,可是對我來說,能夠到世界上不同國家生活,看看不一樣的人事物的吸引力是無法抗拒的。記得在康乃迪克州的馬克吐溫紀念館的玻璃牆上有這麼一句馬克吐溫的名言 “I have sampled this life”。人生很短,能夠去的地方、過的生活、吃的東西、認識的人很多,沒有辦法全部嘗試,只希望儘可能多 sample 一些,期待著老去時能夠和馬克吐溫那樣說: I have happily sampled this life

來到牛津的第一件事,是租房子。對一個初次來到英國的人來說,租房子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一般有兩個管道:直接跟房東接洽,或是透過仲介。我們人生地不熟的,怕遇到爛房東,就決定透過仲介。仲介為了不想租給壞房客,規矩一堆,其中一項是要有英國的銀行戶頭,於是我們跑去銀行開戶,結果要開戶必須要先有個住址,這下傻眼了,沒租房就沒住址,沒住址就沒戶頭,沒戶頭就沒得租房,一整個鬼打牆!後來是幸運找到一個好心的短租房東,願意讓我們用她的住址辦戶頭,才解決了租屋問題。本以為租了房後一切會海闊天空,怎知當初看房時覺得小而美的公寓,卻在搬進去後成了惡夢的開始。首先是冷熱分開的水龍頭;無論在台灣或美國,或我曾到過的世界各地,水龍頭的冷熱水是共用一個開口的,可以很容易調整成適當的溫水,可是在英國,很多水龍頭都是冷熱水獨立的,一個水龍頭打開是熱到燙手的滾水,另一個是冷到涷手的冰水 (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當我問實驗室的同事怎麼會有這麼笨的裝置時,他們只是笑笑的說 “This is a British thing”,好吧,只能摸摸鼻子,找幾根水管自己把冷熱水連在一起。水龍頭之外, 這間公寓還有很多奇怪的設計,洗衣機放在廚房吃油煙就算了,浴室裡竟然做了一個天井,天花板正中央開了個一公尺見方的洞,直通屋頂的一扇天窗,一開始還覺得採光不錯,後來發現非常難清理,更慘的是冬天戶外氣溫低,洗完澡後的熱氣上升,凝結成水珠向下滴,不是一滴兩滴,而是像下雨一樣淋在剛洗好澡的我們身上。在這個公寓裡住了一年,浴室大概就下了半年左右的雨,後來實在受不了就搬走了,但也對英國的老舊公寓留下了又溼又冷的不好印象。

剛來牛津的那天,天氣出乎意料的好,三月初理當很冷,那天卻出了大太陽,整個城市看起來很有精神。實驗室老闆和同事特地幫我們接風,在附近一間小酒館吃晚餐。英國的東西難吃是出了名的,但實在沒想到能夠這麼難吃!已經記不得那時點的是什麼,似乎是一種不成團的東西,完全沒有調味可言,才吃一口我就開始想念台灣的滷肉飯,第二口就決定之後要自己煮。後來發現英國的東西也不是真的都很難吃,只是大部分很難吃,偶爾還是有些不錯的,像英國的國菜 “Fish and chips”,一大片的炸魚肉加上十幾根的薯條 (在英國 chips 不是洋芋片而是薯條。洋芋片叫 crisps) 就還蠻好吃的,當然,我是在英國待了幾個月後才第一次吃到 fish and chips,已經對自己的味覺失去信心,剛從台灣來的人如果想嘗試,請自求多福。雖然東西難吃,英國的小酒館文化我倒是很喜歡。牛津不大,卻有二、三十間小酒館,每間裝潢各有特色,但大多舒適中帶點古老的氛圍,昏黃溫暖的燈光下,三五好友齊聚一堂,喝上幾杯,實為人生一大樂事。小酒館裡沒有人帶位,要來就來,要走就走,想喝酒的人到吧台點了後帶回座上喝,不想喝酒的人,坐上一整天,用用電腦看看書也不會有人趕你走,沒有討人厭的煙味,是個很能讓人放鬆的地方。小酒館在英國社交生活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我們實驗室每個禮拜至少都會有兩三個晚上,大家邀約去小酒館喝酒,聊聊生活鎖事和研究進度,一方面活絡感情,一方面腦力激盪,常有不少新點子就在酒瓶互碰的乾杯聲中產生出來。仔細想想,台灣好像沒有類似小酒館的地方,一般餐廳少了來去隨心的自在,咖啡店又少了酒精在體內昇華後的卸下心防。小酒館文化若引進台灣,每個大專院校旁開個幾間,應該會很受歡迎吧!

決定來牛津時,家人警告我說英國的種族歧視很嚴重,來了之後發現這完全是誤解,相反的,英國是個非常有包容力的地方,街上可以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報紙裡則很少看到美國新聞中常見的種族衝突。我們實驗室也是個民族大融爐,老闆是個直來直往的蘇格蘭人,同事裡則有三個德國人,一個法國人,一個義大利人,一個印度人,一個中國人,一個美國人,一個英國人,一個瑞士人,再加上一個奧地利人。或許是因為大家都離鄉背井到異地打拼,生活在這群人之中完全感受不到自己是個異鄉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同是地球人的豁達。歐州人的世界觀是很成熟的,除了自己國家的事物外,對各地的歷史地理也都廣泛涉略,記得一次參加某間小酒館 Quiz night 的活動,出的題目千奇百怪,跨足影視、建築、科學、風俗民情,我除了科學項目外一題也答不出來,身旁的同事們卻都對答如流,真令人汗顏。或許因為教育方式不同的緣故,歐州人都顯得非常的自信、有主見,這點美國人也不遑多讓,然而可能歐州至今仍保留著淡淡的社會主義味道,歐州人的自信似乎少了美國人身上那種濃厚的功利主義色彩,是一種不為爭出頭的自信,這點是我偏好歐陸文化的主要原因之一。

牛津是個很保守的城市。牛津大學的學生們迄今仍尊循著古法,穿上正式的學士袍,胸前別上一朵康乃馨的去參加期末考。去年的一次投票後,劍橋大學已經廢除了這個規定,而牛津的學生卻以壓倒性的票數選擇繼續這項傳統,或許是身為牛津人的優越感在做祟吧,覺得穿上學士袍才能突顯自己的與眾不同。走在牛津街上,每每有種穿越時光回到過去的錯覺,不只是因為那些古老的牛津學院建築,還有這裡的人的生活方式。牛津人似乎在潛意識中抗拒著物質生活的進步,公車上手拿智慧型手機的低頭族很少,連帶耳機聽音樂的人都不多,大部分的人不是靜靜地坐著就是和身旁的朋友聊天,拿著書本在看的也不在少數。電器行裡賣的電視最大只有 32 吋,幾乎是在美國商場裡能找到的最小尺吋。路上有不少的書店和唱片行,每到周末唱片行裡就會舉辦小型演唱會,應該都是在地的樂團吧,倒也頗受歡迎,小小的店裡總擠滿著一臉興奮期待的樂迷們。還有幾間小劇院和小電影院,晚上經過時常會看到二、三十個人在等進場,沒有喧鬧和吵雜,是一種悠閒的、歡愉的氣氛。這裡的人仍然活在街上,活在人與人的互動上,選擇性地讓時間停留在美好的舊時光裡。

2012 年的跨年夜,我和老婆到 London eye 去看煙火,那時還不知道,一個小小的生命已經在悄悄地孕育著。知道女兒的存在是十幾天之後的事了,我們的生活因此拐了個彎,通往一條更多彩繽紛的道路。英國和台灣一樣實行全民健保,在英國看病是完全不用錢的,除了用處方箋拿藥要錢外,沒有掛號費,一切醫院檢查也免費。孕婦更好,連拿藥的錢都免了。健保費是從薪水裡直接扣除,沒有工作的人就免繳保費,是個富人幫助窮人的制度。聽起來雖然很好,但崇尚名醫的台灣人可能要失望了,在英國每個人都只能跟家附近的醫院註冊,註冊完後就只能去這間醫院看病,這種醫院裡的醫生被稱為 General practitioner (GP),什麼病都看,只有 GP 覺得有必要的時候才會把病人轉去大醫院,一般病人是不能直接去大醫院看診的。這樣雖然能夠嚴格控管醫療資源,但 GP 素質的好壞就變得非常重要了,老婆的第一個 GP 是個不太熱心的醫生,講話時總一副無精打采,沒打算積極幫病人治療的感覺,後來換成同間醫院的另一個醫生就好得多了,她非常有耐心,也很能體諒病人的心情,雖然常因為前面病人看太久,超過我們原來預約的時間,還是覺得值得。英國看病採的是預約制,如果指定要看某個醫生,往往要等上幾天甚至一兩個星期,這在台灣是難以想像的事,在英國卻是稀鬆平常。當然,如果真有緊急事件,還是可以去急診室,也可以留電話讓醫生在看病的空檔打給你,所以雖然看病沒有在台灣這麼方便,倒也不是太差。從通知醫院老婆懷孕的那一天起,一套產前檢查的時間表就定下了,九個月的孕期共有十次的產檢。這十次產檢中只有兩次有照超音波,而且只會拿到三、四張打印出來的小照片,所以每次看到台灣人的產檢動不動就照超音波,不僅2D,還有3D4D,還有光碟可以拿就好生羡慕。老婆在預產期五天前的清晨破水,雖沒有陣痛的感覺,還是立刻東西收收趕到醫院。因為羊水破後胎兒有感染的風險,助產士給我們兩個選擇,一個是打催生針,另一個是回家等二十四小時再來,說大部分人在破水後二十四小時內就會開始陣痛。我們考慮後決定打催生針,但助產士又說了,現在醫院很忙可能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有辦法來打催生針……同樣要等二十四小時!等呀等,老婆終於在半夜的時候被送進產房,偌大的產房裡有一張床、幾張椅子、一些儀器和一位助產士。催生程序開始後老婆和胎兒的狀況就都由那位助產士在管理,她忙進忙出的,一下要填表格,一下要抽血,一下要換點滴,看得我都快喘不過氣,只想著醫生還是快來吧。突然間老婆疼痛加劇,助產士一看不得了了,已經十指全開,胎兒的頭髮都看得到了。快叫醫生來吧!我還來不及說出口,助產士已經壓住老婆的腿大喊 “Push”,這才知她從頭到尾都打算自己來。無計可施的我只能在旁握住老婆的手,祈禱女兒能夠順利出生。幸好生產過程很順利,一個半小時後,女兒伴隨著可愛的哇哇哭聲被交到我們手中。因為在牛津出生,我們把她取名叫 津兒,希望她未來人生能過得津津有味!

牛津的醫院沒有育嬰室,嬰兒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跟著媽媽,這樣雖然能夠很早開始建立親子關係,對剛生產完需要充足睡眠的媽媽來說卻是個不小的負擔。老婆在醫院住了三天,根據規定我最晚只能待到九點,所以半夜就由老婆一個人照顧小津兒,據她的說法,根本就沒什麼睡,每一兩個小時就要起來照顧還在適應環境的小津兒,苦不堪言,還好三天很快過去了。出院時我們用新生兒用的推車把小津車接回家。牛津雖然沒有地鐵,但公車系統很發達,而且都是低地板公車,每輛車上有兩個放嬰兒推車或輪椅的位置,牛津人很愛把小嬰兒推出門,公車司機和乘客們也都很有耐心。公車停在站牌邊,車身降低傾向路旁,媽媽們慢條斯理地把嬰兒推上車,車上的乘客們趕緊挪出位來讓她們通過,大家相視而笑,是很常看到的景象。出院後的第二天一位負責我們這個社區的助產士就來家裡拜訪,替老婆和小津兒做一些檢查,問我們在照顧嬰兒上有沒有困難,還預約了下次來訪時間。這樣的產後訪問是我之前在台灣和美國不曾聽過的,很貼心的醫療服務。


在打這篇文章的時候,小津兒正躺在我懷中呼呼大睡,偶爾還會露出那令人融化的可愛笑容。一年半前我和老婆兩個人來到牛津工作,現在變成三個人了,雖然不知道研究工作是否能夠順利,兩年後是否能夠找到教職,看著女兒熟睡的臉,我知道我已不虛此行。